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跑出大涼山——馬秀針的10年

世界被壓縮成一條由喘息、汗水與劇痛構(gòu)成的漫長隧道。

德國波鴻,2025年萊茵-魯爾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的賽道上,女子半程馬拉松已進入最后的決勝階段。馬秀針能聽見的,只有自己和身旁唯一的對手——日本選手土屋舞琴——兩人急促如鼓點的腳步聲,以及自己胸腔里快炸裂開來的心跳聲。

五天前,在被她寄予厚望的萬米決賽上,馬秀針僅獲第十二名。上一屆大運會,她在這個項目上獲得第四,與領獎臺一步之遙,那份不甘,讓她對這次的萬米比賽充滿了近乎偏執(zhí)的渴望。

“實在太想站臺了,反而給我造成了很大的壓力。”賽前,她開始頭痛,腿也發(fā)沉,身體像灌了鉛,怎么也跑不起來。

而此刻,一萬米決賽的失落,轉(zhuǎn)化成了一種破釜沉舟的能量。壓力卸下,心態(tài)放空,反而讓馬秀針跑得更加純粹。她只有一個念頭:咬住前方。

賽程如同一場漫長的圍獵。開局節(jié)奏并不快,由七八名頂尖選手組成的第一集團穩(wěn)定前進,平均只有三分半的配速,比馬秀針預期的緩了許多。

轉(zhuǎn)折發(fā)生在18公里處,選手們發(fā)起猛烈變速,集團瞬間被撕裂。一名土耳其選手率先掉隊,緊接著,在最后一個小緩坡,集團進一步收縮,只剩下她和日本選手土屋舞琴。

“當時還剩一公里多,”馬秀針事后回憶,“我就在她后面跟一會兒,等待一個沖刺的時機。”

當她終于瞥見對手一瞬間的遲滯,身體便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——沖出去。

那是一種把自己撕開的跑法。肌肉發(fā)出尖銳的抗議,但腳步?jīng)]有停。當她以1小時12分48秒的成績率先撞線時,終點線后的喧囂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。她贏了,領先了對手整整十秒。想哭,卻發(fā)現(xiàn)身體的所有機能都已在奔跑中耗盡,只剩下站立的本能。世界冠軍的夢想,在這一刻,被她用雙腳狠狠地踩在了現(xiàn)實的土地上。

馬秀針在大運會賽場上,拿到了夢寐以求的金牌

8000公里外,四川大涼山深處的鹽源縣下河村,一塊小小的手機屏幕是全家人通往德國的唯一窗口。馬秀針的父親盯著女兒身披國旗的畫面,這個堅毅的彝族男人,捂住了臉,淚水從指縫中洶涌而出。一旁馬秀針的爺爺,這位只讀過小學二年級的“文化人”,則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。

沒有電視,馬秀針一家就坐在這兒

圍著手機看她的比賽直播

一塊金牌,將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縫合在了一起。而縫合這一切的針與線,是馬秀針跑過的每一步,以及大涼山深處,家庭無言的付出。

一頭牛的重量

正在南充讀書的馬秀針打來電話,需要一筆錢。

“對普通人家也不算多,但是對我們家庭環(huán)境差的來說,是真的太多了?!瘪R秀針的父親回憶起當時的情景,聲音依舊沙啞。對于這個主要靠種植玉米、土豆和外出打零工維生的家庭而言,那個數(shù)字是一筆巨款。

家里實在沒錢了。他看著圈里那頭壯實的耕牛,這是春耕播種的全部指望。但他更知道,電話那頭的女兒,是這個家庭更大的指望。

“把牛賣了,打給她?!彼龀隽诉@個決定。女兒在外訓練,吃穿用度,哪樣都不能少?!澳悴唤o,她吃什么?”

牛賣了,來年的地怎么辦?“耕地是借用我們家的親人的牛。”馬秀針的父親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帶過了。

那頭牛賣了9300元,而馬秀針需要的是12000元,還不夠。

剩下的2700元,他已經(jīng)忘記是如何一點點湊齊的,但那筆錢并沒有拖延,而是及時打了過去。

為了供養(yǎng)三個孩子,馬秀針的父親和母親常年在外打工。他記得工友們總是開玩笑:“在火車站,隔著幾百米就能認出你來,那個背著最大、最長口袋的肯定是你?!?因為他總是把被褥、鍋碗、所有家當都塞進一個巨大的口袋里,那是一個漂泊父親的全部行囊。

苦日子熬了許多年。直到馬秀針上大二那年,她告訴父親,靠著比賽的獎金和各種補貼,自己已經(jīng)能夠經(jīng)濟獨立,再不需要家里給錢了。

起初他不太相信,再三確認之后,他又給女兒發(fā)了一個4600塊錢的紅包。本來手里只有4000塊,他覺得應該給女兒湊個吉利數(shù),于是又想辦法添了600塊錢。

那一天,他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像其他人一樣,坐在家里,喘口氣了。

跑出大涼山

馬秀針的跑步生涯,始于一個極其純粹而樸素的動機——為了逃離。

2015年的瀘沽湖畔,冬天的風像刀子一樣。按照當時班主任的要求,為了通風,教室的前后門和所有窗戶必須全部打開。學生們就坐在這四面透風的環(huán)境里上早自習?!俺壚?,”馬秀針回憶起來仍心有余悸,“坐在教室里面,凍得很?!?/p>

學校沒有熱水供應,所有的洗漱,包括洗臉,都只能用冰冷刺骨的自來水。為了防止水龍頭在夜里被凍住,他們必須在前一天晚上就把第二天早上的洗臉水接好,放在盆里。

在那樣的環(huán)境下,生凍瘡是家常便飯。“我們的手、腳、耳朵上都會起凍瘡,”她說, “每年都長?!?/p>

當聽說參加校田徑隊就可以不用上早自習,還能出校門去“放風”時,這個念頭像一?;鸱N,在她心里點燃了。她去跑步,不是為了什么冠軍夢想,只是為了逃離那個寒冷的教室。

在那之前,馬秀針的世界就是家到學校那條長達五小時的山路。她的家在深山里,從家到學校,是一條長達15公里左右的陡峭山路。

“不是公路,是上坡下坡,懸崖峭壁?!瘪R秀針說。

馬秀針的老家

6年前他們家從瀘沽湖搬到了鹽源的下河村

每周五中午12點半放學,她和姐姐弟弟就背上空背簍往家走,等走到家,往往已是下午五、六點鐘。

每周日,他們又要一大早背著沉甸甸的背簍返校。背簍里裝的是未來一周的口糧:土豆、玉米面,還有珍貴的腌肉。因為離家遠,他們?nèi)愕苤荒茉趯W校附近租一間很小的房子住。做飯主要靠姐姐,她和弟弟打下手。而做飯用的柴火,則要靠開學時父親用馬從山里馱下來,堆在出租屋的角落。

“我家最窮的時候,我媽還是會給零花錢的,二十塊錢一周,三個人分?!瘪R秀針回憶道。三個孩子最大的奢侈,就是花5毛錢,在學校的小賣部買一包辣條,或者一根冰棍。“每天吃5毛錢,”她說,剩下的錢,要攢到周五回家路上買點吃的墊肚子。

她不覺得苦,因為身邊的人都這樣活著。

當啟蒙教練馬華來到瀘沽湖畔的中學選材時,他一眼就看中了這個在賽道上奔跑時眼神里透著一股“狠勁兒”的女孩。

一個為了逃離寒冷而奔跑的女孩,就這樣,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,跑上了一條通往廣闊世界的賽道。

我想要冠軍

“這些孩子特別能吃苦,但就是太容易滿足了。”這是教練馬華對所有從大涼山走出的孩子們的普遍印象。對他們而言,外面的世界太過遙遠和陌生,通過體育特長,考上一個大學,找到一份工作,就已經(jīng)是從未奢望過的人生巔峰了。

馬秀針最初也是這么想的。“當時最開始的想法,就像其他的體育生一樣,跑個二級(運動員),考個大學這樣?!?/p>

她對世界的認知,也僅限于大山。“我當時覺得,整個世界可能只有那么大,天空往下沉的那里,應該就是世界的邊緣。”

改變,是從她第一次走出大涼山開始的。

2016年,她要從西昌坐火車去南充報到,途經(jīng)成都東站。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真正意義上的大城市。廣場上的人潮讓她目不暇接,也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參差與復雜。

“有的人席地而睡,”馬秀針回憶,“有的人前面抱個孩子,后面背一個好大的背囊,然后就為了去打工。而有的人很時髦,提著包包,打著傘……”

“我覺得這個世界真的……參差不齊,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會這么大?!?/p>

這種巨大的沖擊,讓她產(chǎn)生了不服輸?shù)哪铑^。馬秀針意識到,考上大學,或許只是另一個起點。

在南充的訓練場上,她骨子里那股“不管不顧”的勁兒被徹底激發(fā)了出來?!拔耶敃r訓練的特點是我敢干,我敢跑?!彼忉屨f,“有的人可能會想著體能,想著我要慢點來,緩著一點,我不會。我當時過去就跑,過去就干,不管跑得動還是跑不動,先跑起來。”

剛到南充一個月,馬華教練帶她去西昌比一場高原耐力賽。在5km的比賽中,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,第一圈就跑出了76秒,一個對于新手來說快得離譜的成績?!八f我瘋了,”馬秀針笑著回憶當時教練在場邊的焦急模樣,“因為我當時還沒那種能力?!彼还?,她只知道,上了場,就得毫無保留地往前沖。

2018年,馬秀針代表南充高級中學前往內(nèi)蒙古烏蘭察布

參加中學生田徑傳統(tǒng)比賽

隨著競技水平的提升,她看到的世界越來越大,內(nèi)心的渴望也越來越強烈。曾經(jīng)那個“容易滿足”的小女孩,逐漸被一個目標明確的運動員所取代。

2023年8月5日,馬秀針(前右)

在成都大運會女子最終獲得5000米決第五名

新華社記者 賈浩成 攝

她不再掩飾自己的野心。備戰(zhàn)2025年大運會時,因為上半年身體狀況不佳,一直跑跑停停,她心里憋著一股勁兒。她對教練坦陳心跡:“我想要站上大運會的領獎臺上。”

“你啥也想要,”教練半開玩笑地回應她,“你全運會也想要,大運也想要,亞錦賽還想去跑一跑,怎么可能?”

“為什么不敢想,為什么不想要?我敢想要這個東西?!彼脑捳Z中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,“我不是靠別的,是靠我自己的能力,我自己的付出,去爭取這個結(jié)果。”

她做到了。

回家路

賽場之外的馬秀針,和那個兇猛的冠軍判若兩人。

她自認是一個“不怎么愛社交”的宅女。沒有訓練和比賽的時候,她最大的樂趣是窩在宿舍里,追國產(chǎn)動漫,比如《斗羅大陸》。那種馳騁賽道的銳利和私下里的安靜沉浸,構(gòu)成了她完整的兩面。

她感激馬華教練,這個像父親一樣的伯樂。她記得,在南充訓練時,每逢周末跑完艱難的鳳埡山,教練都會在終點等著他們,然后帶著他們?nèi)ド缴系霓r(nóng)戶買新鮮的水果吃。她也記得,每逢過年或者彝族的火把節(jié),教練都會把這些回不了家的孩子,全部組織到自己家里,一起過節(jié),吃一頓熱熱鬧鬧的團圓飯。

馬秀針和南充高級中學的同學們與教練馬華合影

由于常年在外,她和家人的團聚成了奢侈品。父親馬阿生算過,這十年來,女兒回家的次數(shù),一只手都數(shù)得過來,總共5趟,平均兩年回不來一次。最短的一次,只待了兩天就匆匆離去。維系親情的,是每周一到兩次的電話。

“很想家,想念爸爸媽媽,想念小學和姐姐弟弟在一起的日子,但是運動員就只能這樣,聚少離多?!瘪R秀針說。

從那條走了無數(shù)遍、連接著家和學校的懸崖土路,到德國波鴻那條平坦標準的塑膠跑道,馬秀針的人生,被跑步這件事,劃出了一條清晰的軌跡。

這條路,曾是她逃離貧困與閉塞的唯一途徑。而現(xiàn)在,當她站上大運會的領獎臺,回望來時路,她發(fā)現(xiàn),這條路的意義已經(jīng)悄然改變。

它不再僅僅是一條離家的路。

她不再需要逃離。她已經(jīng)強大到可以與自己的過往和解,并從中汲取源源不斷的力量。

那條崎嶇的山路,曾經(jīng)困住了她和祖輩。而如今,因為一個女孩的奔跑,這條路,要被全世界看見。

本條內(nèi)容創(chuàng)作團隊

作者:灰兔

編輯:WR China Team

圖源:新華社/受訪者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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